2012-06-03

反核運動給我的一些撞擊與反省


(為了「2012秋鬥反核論壇:草根人民的反核突圍」所寫於2012年5月31日)


反核,其實並不是我剛開始接觸社會運動時特別關心的議題,我只大概曉得在八、九零年代,台灣曾有一段風起雲湧的反核運動歷史,但那對於當下的自己來說,似乎就只是歷史罷了。那些過去已經發生的、或者未來不曉得哪一天可能發生的恐怖核災,似乎都離自己太遙遠了,畢竟,人類文明給環境、給自己製造的傷害尚有許多數不清的現在進行式,我何必急著參與反核?





果然,一次又一次給我那當頭棒喝的,並不是關於核能安全與否、對人體傷害有多大的(專業的?科學的?)辯論,而是兩件事:一、核能工業原來是全球化競逐底下一枚沉重的齒輪,二、操作這枚大齒輪的規則竟然可以如此敷衍隨便。

開始意識到第一點,是2008年,在苦勞網的實習記者培訓課程上,聽著綠色行動公民聯盟崔愫欣的簡報,她介紹到作為「全球核武競賽」、「軍工業復合體」一環的核能發電,是如何受到與核能輸出大國之間利益關係的牽制。所以,如果核四在民國89年停工、卻又在110天後復工的那段轉折,除了是當時朝野「協商」的結果,也與對外輸出核能廠的首要跨國集團-美國奇異公司的施壓脫不了干係,那麼,不論當時民進黨與國民黨之間交換了什麼,美國又各自與民進黨、國民黨之間交換了什麼,這枚齒輪的下一歩,都已經離對於「核電需求」的官方說法太遠、也與看似中立的科技發展太遠了。

第二點,對於稍微有在注意核四新聞的人就不難得知,核四復建至今,工程出過多少亂七八糟的狀況、官方就有多少相應對的亂七八糟回應。我第一個深刻的印象,是2010年在苦勞網跑新聞時,碰到了一次環團在台電前的行動,主要是抗議台電刻意對外封鎖核四主控室失火和爆炸的消息。那陣子,壹週刊上關於核四的消息造成不小的震撼,具刊載,核四當時最重要的技術監督顧問-美國URS公司,建議了核四廠應「重新設計」。面對重新設計這麼重的四個字,沒想到台電發言人杜悅元不僅只有淡然的表示「沒聽說」,在聽到「 美國URS公司」這個名字時,還愣了一下,過了一會兒才說「喔,對,那是我們的顧問公司。」到底為什麼,負責這樣一個重大國家建設的國營事業單位發言人,會連自己技術監督顧問的公司名稱都不熟?又為什麼,她可以一下子強調「台電沒有隱匿消息」,隨後又坦承「台電的確沒有在核四安全監督會議中報告起火意外」?

主張核電很安全、且會愈來愈安全的,與主張核電很危險、且會愈來愈危險的,各自有一套說法,問題是在這之前,政府連讓人們得知「這個機制究竟安不安全?」的途徑都給封死了。

是不是因為,連「安全與否」這麼基本的問題都不容易得知了,所以多數人更難有意識的去追問核電工程背後「利益結構的長相」?

在苦勞網孫窮理所整理的一份關於核電軍工複合體的簡報裡,我讀到了1989年反核大遊行的文宣「核電廠建廠的政治經濟結構解剖圖」,上面詳列了從最上游的美國奇異公司、西屋公司,以及底下貝泰公司、美國政府與台灣政府間的關係,接著是各個與中央政府關係密切的工程公司,再到最底下的大、中、小包商與臨時工。

在我參與反核運動的這短短三、四年間,其實很少碰到身邊有人在這個層面進行批判與討論,包括我自己在內,即便社會上對於核電巨大工程經費流向的質疑聲浪已經愈來愈大,但從質疑核電工程的合理、合法性,到能夠質疑、批判這整個從跨國到在地的政經結構,似乎還有一段路要走。

就拿近兩年我比較密切參與的諾努客來說,雖然在某些時候,這個團隊可以發揮不小的執行力、並且動到一些次文化社群裡的人口,但要如何在階段性的任務、行動籌備期間與結束後,都能夠讓議題本身能在這群本來就認識、更多是初次相遇的、且背景和社運參與經驗都各自迥異的人當中,能有更深刻的共同耕耘、共同設立更長遠且清晰的行動目標,則是一個仍未被好好追問的問題。

不過,有關於運動的形式與文化面向的內涵,諾努客也的確給了我許多啟發(如集結了藝術家針對能源與災難兩個主題創作的展覽《不可小覷》、在貢寮進行走唱與訪調的「諾努客走唱隊),這些啟發不只是關乎宣傳手段、媒體效果與動員人數,而是看待、探究一個議題如何能夠有更多不同的視角、如何創造出一個讓更多想像能夠彼此激盪的空間,讓不同的社群、不同的語彙、不同的論述方式、不同的概念與情感之間能夠彼此豐富,如此,一個反對核能的運動,才更能同時是一個想像力的、創造性的運動。

然而,目前包括諾努客在內的許多關於反核的行動與討論,在這個層面上似乎仍是稍弱的,即便有像綠盟這樣的團體在電價政策、能源結構乃至整個產業結構等重要的問題點上進行分析與教育,但是,目前對於各種發電方式、整體產業結構,以及裡頭牽涉的產業與人之間、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的檢討,似乎仍不夠廣泛與深刻。

可是,我們若對這整個災難資本主義複合體沒有足夠的檢討、沒有足夠認知到選擇核電或其他能源的主張之間,不應只是聚焦在安全與價格問題本身的辯論,而能夠延伸反省到,目前這個我們習以為常的、過度仰賴專家與官僚的社會,是如何在生產能源、利用能源、分配能源這一個最基本而古老的文明命題上,建構了一套極其扭曲詭異的社會關係與技術系統,而隨之造就出如核電(其實也同樣可以延伸到石化業、科技業甚至教育與文化生活裡的菁英主義等)這樣難以被多數人參與和監督的系統,那麼我們從何想像、著手創造另一個去菁英的、更接近公共的、能夠制約暴力的技術系統與生活模式呢?而我以為,這是反核運動要提問、實踐的核心問題。我因此特別期待接下來關於再生能源、社區型發電的應用、電業結構的改革等能有更深入且實際的討論、並逐漸開始落實在公共參與的路途上;又有如已經進入第三年、為了刺激出關於落實永續生活的種種可能而發起的「諾努客農莊」這樣的行動,能夠有更多、並走得長遠。

最後我想反省的一點,其實是我最不想談、不知道如何談卻又覺得一定得提及的,關於社會運動與政治、政黨關係的大哉問。

即便八零年代反核四運動與政治運動、民主運動之間的糾纏歷史,似乎是認識台灣反核運動的一項必讀的功課,但我好奇,許多和我一樣社運經歷不深的年輕反核夥伴,在運動裡碰上了政黨的力量時,是否也一樣缺乏認知與應對的敏感細膩?譬如去年在「我愛台灣、不要核災」遊行上,因為台大大新社「核四是藍綠共業」的標語,而引發支持民進黨民眾的憤怒。而不論是當下或現在的我,其實也一直很難不把這句話視為理所當然,但是,我是不是不應去設想,這句話不論對誰,都應該同樣是如此理所當然?

後來,綠盟的申翰對我說一句話,隱約點醒了我一些東西,他說:「那些在理念上的確支持反核的、也支持民進黨的群眾的感受、感情,其實是應該被理解、被照顧到的。」我驚訝自己竟然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思考過。同樣訴求反核,裡頭的人在政治光譜、政治理念、對運動成果的期待與要求、對路線的選擇,有那麼多不同,而這些不同之間,如何彼此溝通、學習,而不是相互虛耗,這應該是一門重要的、而且很長久的功課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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